高晓声《陈奂生上城》:初见世面的农民,有点中二

如果说高晓声在《李顺大造屋》中,讨论的是导致农民生活水平低下的外部原因,那么他的“陈奂生系列”则从内在的精神上对农民的心理变化,进行紧跟时代变迁的探索。

这篇《陈奂生上城》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1980年第2期,曾获得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,是“陈奂生系列”的第二篇(第一篇是《漏斗户主》,陈奂生年年连温饱都不能够),是这个系列在当代文学史中最负盛名的篇目,也是反思文学的代表作之一。

要说这篇里的陈奂生之所以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心理变化,那是因为在这之前,他是村里有名的“漏斗户主”,原先从来就是徘徊在温饱线之下。改革开放落实分粮政策之后,才开始过上了能够吃饱的生活。

才刚刚开始温饱,所以陈奂生的人生里,只有黄土和粮食。好歹试着跟人学了经验,自家做了点油绳(一种油炸面食)便去上城卖,这才有了这篇故事。

陈奂生在上城之后的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想,都遵循着较为落后的过去人生经验的路线,一旦触及到他最在意的地方,那么整个的应激反应就会出现,既滑稽搞笑,又觉得悲从中来,我想这就是高晓声的独到之处,他的心向着农民,但他也会对农民进行善意的讽刺,讽刺不是目的,把农民的心路历程表达出来才是最主要的。

说陈奂生典型,是因为他的思想、行为以及应激变化都是那时候千千万万个农村老百姓的缩影。

首先,陈奂生本身非常老实忠厚,他想的都是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事。

他的名字就很有意思,陈奂生,陈陈相因,都是过往,改头换面,焕发新生。农民的日子几千年来就没容易过,唯有是到了新时代,农民的人生,才是真真地里外一新。跟改革开放的时代节奏搭配得十分和谐。

农民没有太多的心眼,都是实打实地考虑和做事情。正像陈奂生卖油绳,也是为了补贴家用。他的打算是卖了油绳,要买顶帽子,因为寒流到了,身体已经扛不住了。以前没买过帽子,是因为自己家捉襟见肘,是“漏斗户主”,不光挣工分不容易,吃都不够,哪里有闲钱添置衣物。现在买顶帽子,这几个钱“上一趟城就赚到了”,光景看着是好过了。

他在盘算买帽子时间的时候,由于卖完油绳的时间和商店关门的时间错过去,还在为或许不能够买到帽子而惋惜遗憾,又要“光着头冻几天”。

还有个事倒是挺戳他短处的,他不太会说话,跟人聊天时,话总说得寡淡乏味,他非常自卑,他也想到城里来长见识,看到或经历一件大家都不熟悉的新鲜事,那么在“精神生活”上,他就能“神气”一回。所谓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”,到了农民这里,就看到烟火气了。

其次,陈奂生的一举一动,都带着他过去生活的烙印。

他卖完油绳后,算账数钱数来数去,少了三角钱,也是一笔“晦气”。因为在他过去的生活中,所充斥着的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,已经把对钱的看重深深地打上了烙印。

当他觉出自己不舒服的时候,选择的是在火车站的椅子上睡一下,而不是去找招待所。可他偏偏遇上了县委书记这个大人物,他被好心送到了招待所。

他看到招待所的条件那么好,他都不好意思在床上睡,怕弄脏了被子;还把鞋子拎在手里,光脚走路;看到那两张大皮椅也不敢做,怕给压扁了。那时候的农民就是不忍受人恩惠的,怕还不起,又怕是幻觉,觉得自己身份低贱,从里到外,陈奂生们都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,他觉得“吴书记照顾得太好了,这哪儿是我该住的地方”。

因为过去的生活经验告诉他,他一辈子的人生轨迹似乎就是那么平平淡淡的贫困着,从不曾有过改变。既然此刻受了人恩惠,那么他就得小心谨慎些,不要给人添麻烦。

最后,陈奂生的应激反应带来了他体验上的革新,精神胜利法给了他合理化这段经历的方式。

当陈奂生通过和前台姑娘交流,知道自己房间的价格时,他的心,“忐忑忐忑大跳”,把他给吓呆了,一开始他以为这间房能睡掉“一顶帽子”,谁知“竟要两顶”!这个房间的价格,是他无论如何,无法接受的。最后没了办法,只好把钱交了,陈奂生心疼得不行。

因为这是他出了“大价钱”,而且还不曾讨得前台大姑娘欢喜,心里边多少有点气愤。于是就有了接下来他回到房间里的表演。

原本怕弄脏地板,不敢脱鞋,这回要脱鞋了,因为“花了大价钱”;原本怕坐瘪了太师椅,现在直接坐上去了,因为“花了大价钱”;看到皮凳没有瘪,故意立直身子,扑通坐下三次;又想起时间不够,必须要睡到十二点才能走,不然就亏了;还有脸上嘴上不惬意,也开始用花枕巾一擦……这回,他不再抱着受人恩惠的心态,他是实实在在花了钱,要找享受的。

在房间里的这段表演,演足了陈奂生们因为花了钱而必须要找补够本钱的心理,也是那个时期农民在精神上受到新生活的一点冲击。农村是个多么稳定的地方,思想基本不会发生很大的起伏,所以匍匐在以前生活状态里的农民,在迎头赶上新生活的照面后,他作为一个正常的农民,肯定是不适应的。

当陈奂生心一横,又去用最后的本钱,把帽子买了之后,开始用精神胜利法去开解自己和周围的人了。因为他没有办法用一些“输掉了”“吃掉了”“不当心被扒掉了”这样的借口去面对妻子,他只能要给自己的脸上“贴金”,用这个来弥补所有本钱和盈利的损失。

这里和鲁迅先生笔下阿Q的找补是一样的,怪不得人家总说高晓声继承了鲁迅先生的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”的风格。

不过我倒觉得陈奂生的找补,是在有限的思维里,找出对他生活更有利的一面,而阿Q只是在自己的精神里好过而已。所以相比起来,陈奂生托了新时代的福气,“坐过吴书记的汽车”“住过五元一天的高级房间”,给陈奂生们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。

初见世面的农民,在表现上确实给人以大惊小怪的意味,但深究其内里的原因,却包含了农民几十年穷苦生涯的血泪。

我们含着泪笑笑陈奂生,陈奂生也把痛苦历练成了精彩的新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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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京华

图|网络

编辑|京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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