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王荣面前的老人，面容老气得有些不自然，但一双眼镜依然炯炯有神。
老人微笑着，嘴唇隐隐分开，洁白的牙齿闪出微弱的光。“你是叫王荣吧？也是个警察？”
王荣有些摸不着头脑，人造太阳从天空中洒下淡蓝的光线。他答应了一声。老人的下一句话彻底打破了他懵懂的状态。
“请逮捕我吧，我已经超过五十岁了。”
老人话音未落，王荣已经从身后掏出了手铐，另一只手扣住老人的手腕，咔哒一声，老人的手腕已被死死扣住。
老人依然保持着平和的微笑，这样的笑容让王荣感到难受而且恶心。
这不知廉耻的东西！
他抽出警棍狠狠敲在老人的膝盖后弯，老人发出了一声疼痛的干嚎。
大街上，几个路人看到了这一幕，眼神中充满了对老人的鄙夷与对王荣的赞许。
王荣摘下大檐帽向那些年轻的路人行了一个优雅的全礼，然后粗暴地抓起老人的头发，一路拖行到路边的警车上。这一举动赢来路边行人的掌声。
警车闪着黄色的警灯慢慢开远了。在地球四号街边梧桐树的阴影里，一个身穿风衣的男人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。在男人的身边，一个身形更为矮小的人说道：
“我觉得，这风险实在有些大。”
穿风衣的男人点了一根香烟，说道：
“计划已经开始了，只能等着瞧了！”
二
警局里，王荣和刚被逮捕的老人对坐在审讯室。老人的脸上多了几道伤痕，嘴角的血还没擦干，这是王荣的杰作，他一直以铁面无情著称，又因为他的眼睛里天生有一块白翳。警局同仁便送给了他“白眼雕”的绰号。面对毫无良心的“过龄者”，只是打一顿，这对王荣而言，已经是慈悲了。
“年龄。”王荣面无表情，他不想听到那个恶心的回答，但是警察的职责让他不得不遵守审讯程序。
“超过五十了。“老人回答道。他已经从被殴打的闷劲中缓过神来，再次摆出了那副和善的笑容。“刚才在街上，我已经说过了。”
“叫什么？”王荣没有理会老人的鼓唇弄舌。
老人又笑了：“我也姓王。叫我老王也行。”
王荣瞪了他一眼。然后拿出一叠文件，照着读了起来。
“根据《人类年龄限制的有关规定》，凡生理年龄超过四十九岁者，视为’临死者‘，统一安住在人类保护建筑中；生理年龄达到五十岁者，视为死亡，由政府机构统一送往’终端核心‘进行’删除’；超过五十岁的，视为‘超龄者’，将由执法机关拘捕，并在电刑四十八小时后处死。如果其亲属有隐瞒、藏匿等行为的，则同时删除其家庭所有生产资料。”
他又向老人蹬了一眼：“这个条例，你知道吗？”
“我知道的。“
王荣冷笑了一声：“既然知道，那就是知法犯法了。按道理，你这种王八蛋，连审都不用去审的，罪证确凿啊！”他指了指老人花白的胡子。
“但是，我实在不相信你一个糟老头子一个人，能躲上许多年！“他重重敲了敲台子：”说，是谁，哪些人！”
老人盯着王荣的眼睛，忽而咳嗽了一声，说道：“我背后，确实有一个组织，确实不止我一个人。”
“嗯！好！”王荣出了口气，摆出一副相对温和的态度说道：“配合说出来。死刑我看免不了，但是四十八小时的电刑，我看是可以争取减免的。”他又补充了一句：“当然，这得看‘裁决终端‘的裁判。”
裁决终端是人类所建立的一套自动的，由人工智能为核心的审判体系。它负责规划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，同时，它也肩负着对于案件进行判决的功能。因为其纯粹的理性，致使其摒除“同情“、”爱憎“以及”伦理“，做出最合理、最合法也最利于人类发展的判决。
老人“嘿“了一声，突然他的眼神犀利了起来：“这破烂机器还在？你们还听它的？”
王荣大怒，他喝道：“不许胡言乱语！”说着，他解开皮带，抽了上去。
老人生生地吃住了这一下抽击，额头上渗出血来。他摇摇晃晃地说道：“你问我背后有没有人？问我还有哪些同伙？好吧，我就告诉你。不过你得有点耐心。“
王荣收起皮带，如果能够端了一窝的超龄者，那绝对是大功一件。
老人缓缓讲述了起来。声音带着苍老而熟悉的力量。
三
“你知道，大概也就一百年前吧，人类还是可以活很久的。法律也没有规定年龄不能超过五十岁。当然，不到五十岁就因病去世的人，也数不胜数。”
王荣“嗯“了一声。毕竟那时候抗所有疾病的万用血清疫苗还没有开发出来，人的寿命确实长短由天。
“这些我都知道！拣重点的说！”
“那时候地球上的生活很好，科技不比今天的差。医疗水平相比于几百年前还使用‘靶向治疗‘的蒙昧时代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。人的平均寿命逐渐从50岁，慢慢达到了60岁，70岁，80岁，最后，在地球上的发达地区，社会的平均寿命甚至能达到120岁。”
王荣冷哼了一声，打断他道：后面的故事我都知道。那些久居上位的政客们，被坐了一辈子的权力宝座所捆绑，再也不肯下来。那些公司的高层、大学里的导师，没有一个肯退下来的。那些被压在下面的年轻人，再难有出头之日了…”
老人赞许的点点头：“是的，是的。但还不止这样。你知道，虽然人的寿命延长了，但是智力和体力却不可避免地下降了。再加上人类的死亡时间一再延后，而出生率却明显降低…”
老人“啪”地拍了一下手，仿佛说到了节骨眼上“真正的老龄化社会来了。没有年轻人来生产足够的货品，重劳力行业虽然实现了自动化，但产线的检修、维护以及操作也绝非老人胜任的；同时，社会创造的财富越来越少，而老人群体消耗的资源与金钱却与日增多。最终….”
王荣说：“大崩溃到来了。”
老人低下头去，说道：“是的，大崩溃到来了。先是欧洲邦联国的那些高福利国家，因为养老金和社保基金的不足而逐渐瓦解，再是美洲大陆上的各国逐渐崩溃；相反，亚洲国家因为早就实施低福利和晚退休的政策，是最晚发生问题的。但最终也是逃不过的…”
王荣有些不耐烦，他用带着白翳的右眼瞥了老人一下，敲了敲台子。
“咚、咚、咚”
“你是给我说历史来了？”
“朋友，不要心急。听完这些故事吧。”老人缓缓说道，王荣感到老人身上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，一股熟悉的、缓和而深沉的威严，这是岁月积攒在他身上的精华。
“大崩溃后，没过多久，战争就爆发了。你能想象吗？老年人也会有战争。地球上的资源，明明还有很多，但大部分的国家都已经无力再去开采了，只能通过战争后的搜刮来满足一时的生活。但这是饮鸠止渴，传统战争耗费的资源总量远比取得的多。后来，是北美的领导人——那个135岁的老人，一个患有严重老年痴呆的老人，每天要按时吃药恢复神智的人…”
王荣吞了一口唾沫，说道：“他按下了核弹键，因为他老得已经忘记了吃药…”
老人点了点头：“是的。地球上失去了85%的人口，核弹的辐射污染了40%的土地与海洋。但是，对于剩下的人口来说，剩余的土地已经太充沛、太丰富了。“
“更讽刺的是，那些年老的人，因为失去长期依赖的科技，逐渐都死去了。剩下的只有拥有正常寿命的人。”
“所以，幸存下来的人痛定思痛。他们首先意识到，在这片废墟上的首要任务，是重建辉煌的人类文明。其次他们认为，人类的判断总是充满贪欲的：有了吃的，就想要更好吃的；有了住的，就想要更宽敞的房子；而活得越长，就想要永生。于是人们决定在重建文明的同时，把具体的决策与判断交给理性的人工智能来思考。因此才有了‘裁决终端’。第三…”
说道这里，老人咳嗽了一声，继而问道：”有水吗？‘
王荣楞了一下。老人说的这些故事，他听过了千遍百遍，但回忆到人类最惨痛的历史时，他还是沉浸地听完了。这一瞬间，他清醒过来，到现在为止老人还是没有告诉他任何其他超龄者的信息。
眼前的老人依然是他狡猾敌人。他努力将自己的内心重新放回仇恨的天平上。
他拿了一杯水，面无表情地放在老人面前。
“我再说一遍，挑重点的说！”
老人丝毫没有生气，他抿了一口水。
“别心急，朋友，我继续…我继续，马上就要说到了。“
四
“在上古时代，我是指石器时代。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多年，但他们发现了火焰；蒸汽时代，即便最发达的西欧，平均寿命也不会超过四十岁吧？可是那时候的人发明了蒸汽机，引爆了第一次工业革命。但是，当我们的寿命达到八十岁、九十岁、甚至一百岁之后，人类的科技并没有再往前进哪怕一步了。人超过五十岁以后，所有的精力都仿佛被抽走了，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变为了老婆朋友热炕头。历史上到死仍在燃烧的伟人是极少数的，更多的人只是慢慢老去，消耗着更多的资源。”
老人抬起被铐住的手，艰难地申出三根手指。
“所以，第三点，就是立法限制人类的年龄。让所有人的体力、智力与脑力在一生中都是巅峰状态。或者说，让一个人的‘性价比达到最高。“
王荣点了点头，严肃地说道：“那你很清楚啊。你得看看现在的世界，是不是比历史上更好一些？“
他说着敲了敲桌子：“你得知道，在那场战争后，我们人类在地球上最重要的使命，是存续，是重建。你们这些超龄者的存在，不仅仅是浪费资源，你们安逸的、无所事事、低价值的生活，更让全人类失去了生存的意义！”
王荣对面的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老人说道：“这就是你们学到的历史吗？“
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：老人双手伸向自己的胡子，忽然双手用力狠狠一拉，那胡子很轻易的就被拉了下拉。接着是眉毛、睫毛甚至是高耸的鼻子。
眼前的老人突然变成了一副王荣再熟悉不过的面容，他的眼睛里，也有一团散不开的白翳。
老人跟自己面容几乎一摸一样，仅仅眉间、额头多了几道皱纹，头发也微微有灰白色。
王荣愕然地看着这一切，紧握的双拳，慢慢松开了。
五
我亲爱的朋友，谁的话你都可以不相信，但你必须得相信我的话！不要误会，我并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，不是那么狗血的剧情。我就是你。另一个你。
你们学的历史，并没有错，只是不全对。是的，地球上的人类确实研究出了能够极大延长寿命的生物科技。没错，人类的平均寿命也已到了一百二十岁。可是没有战争、没有大崩溃，人类很快就适应了老龄化的社会。就像历史里说的那样，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。那些活了一百二十岁的人，仍然想继续活下去，活了一百五十岁的人，依然想继续活下去。
人的财富、地位、权势、知识是不断积累的，一百五十岁的人，比三十岁的青年，整整多活了四辈子！这已经是不能反抗的差距了。而这些人的身体衰老到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药物能够延缓的了，他们需要更有效、更直接的治疗方式。直接用活人的细胞与组织，替换老旧的器官。
说到这里，“老人”静静望向王荣，王荣从那熟悉的眸子里，感受到了冰冷的恐惧。
“地球上的家伙们，在宇宙中用钢铁创造出了新的地球。用核聚变核心作为太阳，又提取了地球上每一个人的基因，从试管中创造出了整个社会。每一个人都对应着地球上的一位老人。”他加重了语气：
“我们是被养殖的。”
“老人”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在他们眼里，我们都是畜生，都是药材。”他又顿了顿，“他们，称呼我们为：药。“
你听说过一种说法吗？人到五十岁之后，细胞就会逐渐死去、衰老。为了真正的‘性价比‘，活过五十岁的药人，会被统一发往地球，趁着细胞还有些许活性，尽快提取出来，以资备用。为了让我们相信，地球人为我们杜撰了一套历史，用历史的教训禁锢我们；同时，他们告诉我们，人类不具备长远的理性，要用人工智能作最终的裁决。他们让我们不再对此思考…”
“你等等！这有问题！我看过那些科幻电影，如果只是要所谓的细胞，那又何必这么麻烦，克隆不就好了吗？还重新创造一个地球？”王荣问道。
“你知道在二十世纪，养殖户为了让圈养的牲畜风味更接近自然状态，会在养殖场里播放鸟鸣与风声吗？这就是他们的用意。社会化的人，据说细胞更有活性….”
“另外，有一句话可能是对的…” “老人”垂下头，神色有些黯然。
“老龄化的地球，确实失去了前进的动力，据说他们的科技停滞不前。因此他们创造了我们这些新的文明，由我们来进一步探索新的科技与社会的可能性。那些被送回地球的素材，一部分成为了地球老人继续生存的‘养料‘，另外的极小部分，成为了进一步发展科技的奴仆。“
“他们既’吃‘我们，又要我们的喂养。”
“朋友，我的故事说完了。就像我前面说的，地球上的人，不仅仅额外创造了‘一个‘地球，事实上，是四个。我来自第三号地球，你们这里，是第四号。比我们晚了大约二十年。”
“王荣，我的朋友。我知道你很震惊。当第一号地球和第二号地球的人来到我们的星球，告诉我们这一真相的时候，我们没有选择相信。但是，当我们闯进‘裁决终端’的大厅时，那场面，不允许我们不相信…”
“所以，王荣，我的朋友，我自己。我今天扮成的老人样子，很可能就是地球上，等着你细胞的那人的样子，我相信，他也叫王荣。我已经四十五岁了，按照从小被灌输的教育，我早已不害怕死亡，可我希望我的死亡更有价值。而不是…”“老人”握紧了拳头，“而不是变成一份养料。”
“老人”直视着王荣的眼睛：”我也希望，我们的生命更有价值。“说话间，他眼中的白翳安静地闪过一道光。
王荣浑身颤抖着，说不出一个字儿来。就像“三号王荣“说的，他从小就被教育不要害怕死亡，正因为生命的短暂与可知，才让他确实的知道每一天的生活都是珍贵的。现在，他所难过的，并不是死后会如何，也不为五十岁是个骗局而愤怒，他本能的感到虚无，那些他经历的青春，和妻子的爱情，当上警察的荣耀，都只是一场泡影。他的生活与情感，只是培养细胞过程中，无所谓的边角料，只是养育畜生时，奏起的、人造的鸟鸣。
他握紧了拳头。然后快步冲到“老人”面前，狠狠砸向了他的脸部。
“老人“痛苦地嚎叫了一声。捂着脸坐回了椅子上。
“他妈的，不许跟我说这些！你都在说什么狗屁？为什么偏偏找我？为什么不去找别人？你这个疯子！“每说一句，他就向椅子上的人狠狠挥上一拳。直到他喘着粗气，实在打不动了。
椅子上的人说：“并，并不是特别要选你。我们…我们都来了！”他还没有从王荣的铁拳下恢复过来，声音也是一咳一咳的。
“我们都来了。地球三号的人都来了，我们，我们跟你们是一一对应的。我们是来诉说的、是来传告的。每个人都会找到在‘地球四号’中的自己，每个人都要把这个消息传递给‘自己’…咳…咳。”
他又说：“你如果，如果不相信，可以到街上去看看，可以去‘裁决终端‘里看看，那时候，那时候你一定就明白了。”
这时候，警察局外突然传出了嘈杂的声响，王荣透过审讯室的铁栏杆向外瞧去。他惊讶地发现一群人正愤怒地结队行走着，像是一场盛大的游行。令人惊奇的是，那些人都成双成对，相貌几乎一摸一样，只是其中一个的相貌必然苍老一些。
王荣失声痛哭，他知道，这都是真的。
“老人“站起身来，带着歉意说道：“当时地球二号的王荣来找我时，我也这么打了他一顿。现在挨你一顿打，也算是报应。”
他顿了顿，又说道：“走吧，我的朋友，我自己。走到街上去，走到人群中里去，带着我，去跟更多的人传播属于我们的真相。“
“从今以后，那些日子，就可以是真实的了。”
王荣望着那个苍老的、满脸血痕的自己，一咬牙，解开了他的手铐。在警局众人惊讶的目光下，走到了大街上。
人造太阳微蓝的光线照耀着他们。
五
在地球四号的外围空间，一艘宇宙飞船悬停着。
飞船的内部，是高分子材料所构建出纯白色的空间。在驾驶室里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，正通过屏幕，饶有兴趣地看着地球四号内部所发生的暴乱。
他拿起左手边的一个茶杯，那茶杯雕工极其精细，龙形的图案从杯体衍生、凝聚成了握把，整个杯子散发着浓厚的光泽，是长时间把玩所形成的包浆。
“唉，年轻真好啊，还有力气搞这些事。 ”
在他的身边有两个穿着风衣的男人，他们一高一矮。
矮个子的说道：“我始终觉得，这事有些风险…”
高个子瞪了他一眼，说道：“现在地球上的情况不算乐观，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生命的意义，再这样下去，地球可能真的会出现危机。所以我们才开展了 鲶鱼计划，让我们的同胞知道，在不远的太空里，有人正时刻准备向他们复仇，或许这能唤起一些人的生活意志。“
矮个子说：“把鲶鱼放进沙丁鱼的水桶里，让沙丁鱼充满活力？那早就被证明是谣言了。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鲶鱼把沙丁鱼都吃光，一个不留。现在这些知晓了真相的‘药’们，我看…真的会吃了我们。”
“好了好了，计划已经开始了，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吧？视频拍了吗？过两天回去给咱们的人看看呗，万一有用呢。”
老人轻轻吹了一口热茶，滇红茶的香气在机舱里四散开来。
屏幕光芒照亮了他的眼睛。在他右眼里，有一块散不去的白翳。
（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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