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照片改变的小城霞浦

被照片改变的小城霞浦

滩涂里捞不出鱼。

欧浦力当了快六十年渔民,他深知这一点。可他还是穿上胶鞋胶衣,走进了滩涂。泥土慢慢淹没到大腿根,欧浦力走起来有些费劲,但刚好能把动作放慢一倍,便于摄像机的捕捉。对讲机里说“撒网”,他就将渔网扑向泥土。对讲机里说“收网”,他就打捞起一片空气。

这里是福建霞浦,一个没有著名景点,只有几个原始小村庄的县城,村民们靠种地或打鱼生活。2002年,县城里的照相馆师傅郑德雄出于兴趣,走遍了霞浦的全部海岸线。他拍滩涂,拍海岸线,也拍霞浦的田园牧歌。

这些照片带火了这个小县城,引得摄影爱好者纷沓而来,他们也想从这里得到一张田园牧歌般的照片。在这些原生态的村庄里,不少村民开始担任模特,摆起日常劳动的姿势,点缀着“摄影师们”的画面,而另一批人则做起摄影导游的行当,领着“摄影师们”四处打卡。

人工与自然的合力,成就了霞浦县视觉输出的产业。当地政府也决定顺势而为,将霞浦县打造成光影之城。最终,以霞浦县城为中心,形成了东西南北四条摄影线路。霞浦县打造出了“滩涂摄影胜地”“休闲度假胜地”两张名片。

欧浦力所在的北岐村,便是当地著名的摄影点之一。为了满足“摄影师们”复刻一幅“渔夫赶海图”,欧浦力成为了村里的渔模之一。上了岸,一百元到手。有不知世事的城里人问欧浦力,“你怎么啥也没捞到?”他有时开起玩笑,“你运气不好,下次再来拍吧。”

图片[1]-被照片改变的小城霞浦-一鸣资源网

8月29日,福建霞浦杨家溪,摄影师站成一排,拍摄牛模程维佐。受访者供图

“大热天的烤火啊!”不远处,稻草燃起了火苗,程芳弓着腰扇火,不时擦着头上的汗,这一天的最高温度达35摄氏度。

烟雾弥漫后,程维佐便走到了光线最中间,姑姑挑担紧跟其后。他每摆出一个前行的姿势,都要伸手对着镜头指挥一次,“你们往这边站点,不然背光!”

在霞浦县文体和旅游局出品的2021版霞浦摄影指南里,32个摄影点都各有不同的特色,也衍生出了不同的模特。除了杨家溪牵牛的老农和赶鹅的农妇,北岐滩涂的渔模之外,还有一群畲族妇女在半月里村的古民居旁边坐着,静待“摄影师”的到来。

半月里村是畲族聚集村,古老的民族特色被尽力保留,青砖路高高低低地围绕着每户人家,古民居飞棱重檐,有的还是以榫卯结构建成的木屋。“摄影师们”酷爱在这里拍畲族妇女的劳动与生活。

畲之香便是被精心挑选的两名畲族模特之一。“摄影师们”总说,她长着少数民族的一张脸,额头圆而高,眉骨微高于眼。数年在镜头前讨生活的经历,也让她有了更多经验。

8月17日,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的榕树下,畲之香盘着畲族凤凰头,穿着绣有花草的畲族服饰,背着竹筐打着伞,正在原地来回换腿——她一会儿向前微屈右腿的膝盖,一会儿又将左腿往后摆动,像迈着大步,但都没有往前走。每个动作定格3秒左右,在原地循环往复。

图片[2]-被照片改变的小城霞浦-一鸣资源网

8月11日上午,鹅模坐在摊子前等待摄影师们的到来。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

于是,郑德雄联系了《大众摄影》杂志,希望合作组织摄影团。2007年5月1日,第一个“行摄霞浦团”成团,郑德雄和当地的摄影爱好者组织好行程,带着这20人在霞浦的各个摄影点拍了一星期,每人收费一千多。

有了多年拍摄的经验,郑德雄不仅知道该去哪里拍,他还知道该在几点拍。北岐村的滩涂日出拍完后,再去杨家溪拍老农牵牛,等到傍晚,就去三沙拍海岸日落。

当地的村民也发现了霞浦来了很多外地人,而且越来越多。他们认为,这就是商机。

俞健是沙江村的村民。他总能看到,那些来霞浦的外地人脖子上挂着摄像机,有的还扛着三脚架,在四处打听滩涂的位置。

2010年左右,俞健开了旅行社,专门接待外地来客。据他回忆,那时霞浦县一共五家旅行社,四家旅行社都在带领霞浦人到外地旅行,而接待到霞浦旅游的旅行社仅有他开的这一家。旅游线路便是这些已经稍有名气的摄影点,俞健和员工们提前将交通和住宿安排好,等着来拍照的人们报名。

也正是那时开始,不少当地出租车司机开始干起摄影导游的活儿,事先查好天气和涨潮时间,拉着散客往摄影点跑。这一批人还专门找到郑德雄,跟他学习摄影知识。除了构图、角度等拍摄技术,还背下了这些摄影点的最佳拍摄时间。

越来越多人想加入这场乡村图景的制造。

看着程维佐的牛模事业蒸蒸日上,村里不少人想要效仿。一开始,有人试着在榕树下放羊,然而镜头始终对准程维佐和他的大黄牛。杜芳雪也想加入其中,她试想了孔雀和鹅,在郑德雄的建议下,最终成了赶鹅的模特。

于是,一个广告牌和小推车在榕树林里搭起,她和一群大白鹅的照片被印在上面。每天上午,她就坐在摊子后面,一边卖着水果,一边主动去摄像机前推销,“要拍照吗?我这个获过奖的。”

半月里村的雷其松听说了模特摆拍后,便让妻子畲之香和村里人一起穿上畲族传统服饰,在古民居拍了一些照片,给郑德雄过目,邀请他带人来村里拍畲族风光。

最开始接触镜头,这些模特也有些扭捏。

2011年,畲之香第一次被拍。扛着摄像机的人突然塞来15元,让她停在路边,摆几个姿势。她最开始只会笑,脸都笑僵了,“摄影师们”还没拍出一张满意的图片。她有时偷偷活动脸部肌肉,却在闭眼的时刻被定格,又得睁眼重拍很久。

2016年后,来半月里村的“摄影师”明显增多,外国人也常来。尤其是雨天,海边和滩涂都不便拍摄,十几个队伍就挤在畲之香家里,排起长队。

人多起来,就只能轮流拍,五六个人一组。为了节省时间,摄像机和人头挨个往上堆,像叠罗汉一样出现在畲之香面前,只要一个人动一下,整个队列就不稳了,一下子碰到了牙齿,一下子又碰歪了相机。家里挤不下,她就走到碎石板搭成的古道上,穿着畲族服饰走来走去,让他们拍摄外景。

现在,坐在织布机前一推一拉的畲之香,已经深谙摆拍技术。她的表情不能呆滞,得把织布机望出神,嘴角微微笑着,这是“摄影师们”最爱的劳动人民模样。

她还懂得,不同天气的相机参数也不一样,晴天得调到800到1000,下雨天则是1600至3200。如果是在室内的织布机前坐着,还得防止照进窗户的自然光过曝。

只有听到快门声快速转动,畲之香才会松一口气,她知道,速度快的时候,图片里的人就不会虚,她的摆拍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。

图片[3]-被照片改变的小城霞浦-一鸣资源网

8月17日,福建霞浦半月里村,畲之香穿上畲族服饰,在织布机前摆拍。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

旅行社也在与时俱进。吴胜开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旅行社,他特意给员工们上过P图课。有时,摄影导游得帮忙游客拍照。在给游客们展示图片前的那几秒,摄影导游们都会提前微调,让拍照打卡的游客看起来更好看。

2015年,俞健将创办了五年的旅行社转手,跟村民们筹集出五百多万,在沙江村建造了一幢7层高的房子。

拍摄的地点是俞健早就设想好的,他站在旁边学校的楼顶观测了好多遍,设想了一个更高更近的俯瞰位。“摄影师们”只需花20元门票费,完成“沙江S湾”的摄影目标。

沙江S湾这个摄影点的名字,来源于一个摄影师给自己的参赛作品的命名。S形的航道连接着村庄与对面的大海,两旁是竖在海中的竹竿,挂着养殖的海带和紫菜。这里无需模特,每天,渔船自然会来来往往,在两个S形的航道里穿梭扬起白色水花。

直到现在,俞健盖的这幢楼仍是毛坯状态,要穿过裸露的红砖、线头,才能抵达视野极佳的顶楼7楼。顶楼还搭建了一个台子,能站得更高。

不出意外,俞健每天都会守在这幢楼前。

制造美图

当地政府决定顺势而为,将霞浦县打造成光影之城。

2007年,一位在霞浦县挂职的副县长找到郑德雄,商量着与媒体联合举办全国性摄影比赛,借此将霞浦摄影的名声打出去。

陈勇是现任霞浦县文体和旅游局旅游股股长,他见证了当地推动摄影发展的全过程。他说,正是这位副县长,给比赛取了个名字,叫《我心中的那片海》。当年的比赛由霞浦县和《大众摄影》《中国摄影》两家杂志社联办,向全世界征稿。

比赛收到了两三万张参赛作品,果然把霞浦的名声打了出去,来拍照的人更多了。

陈勇开始四处搜罗资料,以官方名义推出摄影线路。他专门将郑德雄和一些当地摄影爱好者请来办公室,邀请他们推荐摄影点位,观看每个点位的图片。有些人提到他没去过的摄影点,他就记载下来,亲自跑一趟后,确认是否添加至摄影线路。

最终,以霞浦县城为中心,形成了东西南北四条摄影线路。在霞浦县文体和旅游局出品的2021版霞浦摄影指南里,一共有32个摄影点。上面详细介绍了每个摄影点的位置、拍摄时间、交通方式和拍摄提醒。

为了发展摄影旅游,当地政府还请来了智囊团。

华侨大学旅游科学研究所受当地政府委托,对原有的《霞浦县摄影旅游发展规划》进行修编。在修编的版本(2008-2020)里提到,要使霞浦的旅游成为立足闽东、拓展两南(闽南、湖南)、对接两洲(长江三角洲、珠江三角洲)、吸引日本与东南亚的著名旅游目的地。

2021年,霞浦县总结了过往的五年。过去五年,当地突出滩涂摄影、滨海休闲度假、海上垂钓等特色旅游开发,打造了“滩涂摄影胜地”“休闲度假胜地”两张名片。

这些年来,通向乡村的道路越修越宽了,透明的栈道铺满了整片东壁海岸。当地政府不惜投入资金,花了近100万元,搭建起城区和东西南线的摄影点交通标志牌。在围江、沙塘里、北岐、小皓、东壁、花竹等地,6个摄影点以1000多万元建设完成,沿线还有了79座新(改)建的厕所。

越来越多资金被投放到旅游上,2021年,霞浦县总投资39.8亿元,签约落地霞浦光影文化艺术创意园、东冲半岛海洋公园和福宁古城等旅游项目3个。上水村、半月里村和白露坑村的非遗展馆也建设起来。

陈勇说,霞浦县还通过兴办比赛项目,让更多人了解当地的美景,推动旅游发展。2021年,福建省全民健身运动会(宁德赛区)暨2021中国霞浦休闲海钓大赛、首届霞浦全国鱼拓大赛、首届霞浦渔旅融合发展论坛、2021年福建省青少年帆船帆板锦标赛和游泳锦标赛等,均在霞浦县兴办完成。也是2021年,霞浦县旅游收入60.2亿元,同比增长25.7%。

直到现在,各镇各村的官员,还在想方设法地推广着霞浦县。他们热情面对媒体的到访,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所在村的发展历程和特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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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12日下午,福建霞浦文旅局为媒体召开座谈会。当地政府热情接待媒体,希望把霞浦县的旅游品牌打出去。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

一张照片?一种生活?

田园牧歌式的摆拍曾经带来过争议,但郑德雄却不以为然。

没有一张照片是重复的,光线、构图,甚至相机参数,都各有不同。他认为摄影分成很多类,纪实是摄影记者该遵循的法则,而摄影艺术创作则可以天马行空。自然风光与人文相结合的场面,自然是艺术创作的一种方式。他反问道,“这里的模特已经这么有名了,如果你来霞浦,我不带你去拍他们,你乐意吗?”

程维佐将自己的走红归功于时代,是人人摄影的智能手机时代,让他有了生存的空间。畲之香则听很多“摄影师”说,是自己的宽额头、尖下巴以及略微凹陷的眼眶,让人一看便确信,这是少数民族的长相。

而俞健认为,这些场景给了大家逃离城市的想象。他和那些抵达霞浦的背包客交谈过,有人背负着千万元的房贷压力,每天挤几小时的地铁上班,而霞浦没有汽车,没有噪音,“一个木屋,吃蔬菜和水果,看着村民织布、打鱼。也许他们这辈子都过不了这样的生活,那就带一张照片走。”

快门声带动了城镇化的进程,真正的乡村成了片场。

如今,摄影点附近的村里诞生了不少网红民宿。夕阳西下,在乡间村野奔波了一天的城市旅客,通过高高低低的乡间道路,回到城市般的生活——“像极了希腊悬崖酒店”的东壁民宿,在海边吹着风。夕阳浮在蔚蓝海面,也映照在无边泳池和人的身上。

即便是保留着乡土气息的北岐村,也有了一整条民宿街,不少村民把民宿开在了家里。据郑德雄介绍,目前霞浦县已注册的民宿有400多家,有600多个床位。

然而,乡村被定格的同时,也在慢慢消亡。欧浦力想赶上这趟致富的快车,他家紧挨着北岐滩涂,眼看着那一排房子全改造成了民宿,他也想分一杯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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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月10日下午,福建霞浦的北岐滩涂。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

欧浦力花了六十多万,将房子重新装修,开发了五间客房。除了空调、独立卫浴之外,还用透明的大玻璃配备了落地窗。在他的设想里,清晨只要拉开窗帘,就能看到遍地滩涂被金光照耀。为了这桩事业,他掏空了自己的毕生积蓄,还向亲朋好友借来钱。

去年,曾有霞浦县城的来访者找到他,说要花一百万买下这幢民宿,欧浦力拒绝了。那时几乎每周,村干部家的民宿都人满为患,他总是领着客人往他家走,欧浦力看好自家民宿的发展前景。

然而受疫情影响,今年北岐村少有人来。零星到访的散客,也都早早在网上订下村里的民宿。欧浦力至今不会上网,客人不来,他便恢复了原本的生活。8月14日下午,他掐着表推算涨潮的时间。等到海水慢慢涨至滩涂,他便开船驶向深海,把船身挂着的小灯泡全部点亮,吸引鱿鱼上套。

最终,他却仍囿于传统的农耕渔业生活。现在,欧浦力每月还得出海打鱼三五次。至于平时,他就躺在家里的躺椅上刷短视频,又或者在门口张望两眼,在陌生人路过时问一句,“要拍照吗?”

(杜芳雪、程芳为化名)

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李立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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